顿,终究还是掀开帐帘,走了进去。
“阿虞,若孤战死于此,可愿相从?”
——她刚刚进了营帐,便听得那默然静坐的人影,问出这么一句。
虽是问句,却如此笃定,语声随意得不带一丝疑虑。
虞姬闻言,脚步微微滞了一下,然后才走到案前,在他对面敛衽跽坐下来。直到此刻,她依然清姿艳质,丽色照人,连行止礼仪也是如旧的幽娴从容,分毫不乱。
待坐定之后,双十年华的绝色美人,神色安然,静静与项羽对视,眉目间缓缓挑了丝笑意,一双似水明眸清波潋滟——“大王以为,妾颜色如何?”
“艳质无俦,生平仅见。”项羽意外之下怔了一瞬,连神色都愣愣一滞,却仍是认真的应道。
“呵……”她轻轻笑出了声,直直看着面前的男子,那语声清越,盈盈入耳——“那,大王觉得,这世上有几个男人舍得杀了虞姬?”
倾城艳色的美人,微微弯唇而笑,似水清湛的一双明眸清波潋滟,顾盼生姿……一寸秋波,千斛明珠觉未多。
当真是绝色的尤物!
“灌英?刘贾?彭越?抑或刘季?”她揶揄似的笑看向他,清湛湛的眸光无端令人心底里生出一丝不安来——“妾不过一介贱伎,浮花浪蕊之流。而今年华未晚,姿色犹在,寻着下一个主家何等便宜,难不成会去做殉死的蠢事?”
◎作者有话要说:
【秦汉风俗小卡片】
「会稽稻米清」产于会稽郡,是秦汉时期的名酒。
第24章 项羽与虞姬(八)
而她对面,那一身甲胄的项王,像是全然没听明白的模样,目光呆愣地怔怔凝视着眼前的女子。
然后,过了半晌,眼前的男人蓦然间暴怒的狮子一般,浑身的毛发都怒张了开来。他原本扶案的手臂青筋毕现——
“啪——”陡然间他狠力抬臂,右手猛地一击,将那张坚实的桧木漆案拍裂开一道细隙……
她的手便放在案上,刹那间整个手掌都被震得有些发麻。
此刻,项羽面容浸怒,近乎狠厉地看着眼前绝艳惊人的女子……几度拢指攥成了拳,指节处是糁人的白,几不可察地微微痉挛着……
但,却未向她动手——
昔日睥睨天下的西楚霸王,此刻面色是极度愤怒之下泛了铁青的僵白色,他唇齿亦失了血色,微微颤着,却一个字都抖不出来。
“大王何必如此?”艳色无俦的虞美人,却是兀自弯唇而笑,对他这一幅暴怒模样视而不见,轻尘不惊地从容道——“虞姬且问一句-若是异地而处,贱妾身死,大王可愿相殉?”
说罢,她一双潋滟明眸蓦地沉静了下来,定定看着他,凝目对视。
半晌,也未听得回应。
“呵……”虞姬忽然毫不意外地轻笑出声,继而,她微微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却是更深的笑意渐漾了开来——“大王答不上来,是因为——断然不会呵。”
大王战死,美人相殉,自是千古流传的佳话。倘若是美人殒命,大王殉死,那……怕就成了旷古绝今的笑话!
“没有了虞姬了,项王身边还有越姬、赵姬、陈姬、郦姬……大王的美人,从来也不止阿虞的一个,”她语声顿了顿,渐渐收了笑意,一双明眸冷静而淡漠地看向他——“那,如今阿虞惧死,为保性命,另寻个靠山又有甚稀奇?”
“大王不是非虞姬不可,而妾,也非是离不了大王呵。”她像是总概陈词一般,神情虽带笑,目光里却有些恍惚,叹息似的轻声道。
而项羽,就这么听着她清越的语声,字字落字,仿佛尖锐的冰椎,一下下刺进心头,疼得仿佛砭骨……半晌后,他缓缓阖上了眼,静静坐在那儿,仿佛一尊泥塑木雕的偶像,面上再无半点情绪。
只右手攥指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毕露,条条贲起。
虞姬却已不再说话,只默然执起了案上的杯盏,给自己满满斟上了酒,也不去管他,只自顾自地一盏接一盏饮着酒……上好的苍梧缥清,还同七年前一样,甘洌入喉,绵厚清醇的滋味。

